在試圖落筆追述環島景況的此時,離高一升高二那趟旅行已隔一年半的光景了,我確確實實體會到《轉山》作者謝旺霖在旅行事後許久仍嘗試回憶途中點滴的掙扎,畢竟人的記憶並非永恆,當事過境遷後,記憶中許多細節逐漸剝落,很多故事中的零碎片段已經再也無法重拾。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在回憶之牆完全剝蝕之前,將這些構成自我的個人史料自腦中謄寫、抄錄至紙面,成為生命足跡的一部份。
上次書寫關於環島的文章是在 07.05.2011,也就是大約半年前,為何相隔這麼久才續寫下一篇呢?主要的原因出自於學測衝刺期的忙碌,它使我無法騰出一段完整的時間定心寫作。然而諷刺的是,儘管環島旅行至今已經甚久,我依舊可以還算清晰地回想起大部分的風景,回憶大多數的面孔以及曾經有過的對話,但是對於長達一年多的學測準備期,我竟然幾乎無法細想任一畫面,只能靜看這段常常的高中生活幻化為一片模糊的光暈,雖然自己的確在這段期間學到了許多,並在各方面皆有所成長,但這些成長的背景卻是不可辨識、無法回憶的,也為自己的青春留下一生輕嘆。或許這是制度造成的必然,致使許多人都和我有著相同的感覺,然而我想自己仍有很大的反省空間,回頭審視這些日子以來拚死拚活得自己是否還有別種生活情調。不過不管怎麼說,該過去的都過去了,我畢竟還是為這段歲月留下了一個自己認為還算完美的句點。現在,且讓我好好重整思緒,回到令心靈酣暢的福隆,海風故事的起始。
初登高腳屋
推開圍繞著高腳屋的菜園圍籬,我開始搜尋女主人的蹤影,並且很快地在高腳屋下方的涼椅區發現了她。女主人是個短髮、稍矮的中年婦女,有著愛玩且外向的個性,在我抵達此地的前一天她才剛結束一趟日本旅行,卻依然爽快的答應了我的拜訪要求。
「你還很年輕吶!怎麼敢自己出來環島?」見面時她驚訝地問著。
這樣的問題儘管我在至此的旅行中已被問上幾次,依舊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在一番閒聊之後,她領著我登上她引以為傲的住所。
這棟屋子被地上數根粗鋼架賣力地舉在半空中,房屋正下方的空間正好可布置為乘涼區域與倉庫。坐在此處,山上的冰涼微風自邊坡拂來,吹散人們的燥熱與煩悶,即使是在7月的大熱天,依舊感覺不到一絲悶熱。沿著窄梯而上,擺滿盆栽的正門露了面,所有窗台也都擺著開滿花兒的植栽,我一面覺得驚奇,一面也暗自擔心那些正開心享受大餐的蜜蜂會突然對我這外來者發動奇襲。入了正門是一個由房子外觀無法想像的超寬敞客廳,以及用一個類似酒吧桌隔著的廚房,客廳落地窗外有個擺著幾張椅子的陽台,面相方才辛苦走過的小路與庭院。女主人接著領我參觀其它寬大舒適的房間,並指著一間空無一物的客房說道:「你今晚就睡這兒吧!」






「要蓋這麼一棟房子得花多少錢啊?」我小心翼翼的問著,心中仍舊充滿驚豔。不料經我這麼一問,倒開啟了她的話匣子。
「這間啊!大概花了我六百萬吶!這是請一位為921後重建的有名建築師設計的喔!請他蓋個房子可是要排隊排好幾年的!有很好的抗震功能,但更重要的是它可是一棟綠建築喔!」她驕傲地說著,似乎正是等著別人問她這類問題。不過聽她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整間屋子不見任何一部冷氣,連角落的電扇都如高僧般端坐不動,但室內卻依然涼爽,真不愧是經過設計的綠建築啊!
不同的人們過的生活的確有極大的差異,生活在便利都市過著快節奏日子的我們或許難以想像,就在觀光勝地福隆的邊陲山區仍有這樣獨居一方的「隱居者」。近來讀到林克孝《找路》裡關於原住民的文章和課本收錄的黃春明〈戰士乾杯〉,我更了解到在台灣一些偏避的高山上,一群與自然共生的大地子民依然生活著,或許這些次文化正是我們需要深入探究與保護的。


// Host 真的是大好人! 她看我帶的毛巾早已用得不成巾樣竟然直接送我一條喔哈哈
海風
在沖澡散去一身疲憊後,女主人靠訴我倉庫放著腳踏車,要我到附近逛逛,享受一下東北角海風的暢然。我暗自在心中竊喜,老實說原本我還以為她會馬上派工作給我,因此正籌畫著待會而該如何提出出遊要求哩!畢竟WWOOF農場的工作可不輕鬆啊!
順著方才來路的緩坡,我很快的滑行至福隆舊隧道,一條連接台北與宜蘭的舊火車道,入口處除了三三兩兩的遊客,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群幼稚園小朋友與他們的老師,他們跨上自一旁租車店租借的單車,正躍躍欲試的準備進山洞冒險,這使我聯想起幼時學騎單車的種種回憶,我搖搖晃晃地在跌倒邊緣死命踏著踏板,爸媽則在一旁憂心地看著,卻又不能出手幫忙,因為若不經放手,孩子們永遠無法在廣闊的天空中獨當一面。每次想起從前的回憶,我為曾經經歷過這些快樂時光且已成長的當下感到歡欣,另一面卻對已然逝去的光陰有些說不出的悵惘,並總覺得自己似乎無可避免地錯過了某些重要的景物。時光飛逝一直是一個普遍的命題,也是大家常會有的感觸,這樣的想法許會伴隨我們一生,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跟著成長的腳步,繼續踏上未來旅程。我於是踏上踏板,先小朋友們一步往涼爽的山洞裡騎去。



洞裡的清涼感與幾年前和朋友去的后里鐵馬道中的隧道頗為相似,騎快一點甚至會感到寒冷呢!出了隧道則是一座濱海小公園,旁邊的攤販賣著各式小吃,遠方龜山島繼上回火車上的邂逅後再度映入眼簾,烏龜的輪廓在黃昏陽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見,小島的山頂上氤氳著捲捲白雲,我想起上回小島遊子遠行的意象,不禁覺得這隻十公里外準備潛行的海龜看來似乎又沉重了些。


我看了看錶,嗯,還有時間,可以再去福隆海水域場附近繞繞。我迅速地沿原路騎去,一路行經樹林、坡道到火車站,然後循著指示牌向右轉,騎上一條通往海灘的棧道。不過為了省環島旅費的我沒有花錢進福隆海水浴場 (再說一個大男人自己去海邊有什麼好玩),而是繞到旁邊遊人亦不少的沙灘亂逛,順道再去一旁的旅客服務中心參觀。回想這一路上已經造訪了無數服務中心了,他們總是默默立於景區一角,並在你筋疲力竭時恰巧出現在眼前,為遊人提供了避暑、休息、喝水甚至觀光的種種功能,只要再搭配政府最近推動的觀光巴士(我環島時剛好都還是免費的)或其他公車,即使在當地沒有機動的交通工具依然可以很方便。
走出遊客中心,我才發覺天色已漸漸變暗了,我趕緊找一間福隆便當店吃晚餐,打算趕在天黑前騎回高腳屋,畢竟我可不想在一盞電燈、一面路牌都沒有的漆黑小道上獨自騎行啊!我在車站前找了家生意頗佳的便當店摩拳擦掌準備大快朵頤。我揀了個座位坐下,點了一份大的福隆便當,不一會兒,老闆娘端來我的晚餐,嘶的一聲我撕開衛生筷包裝,彷彿一頭餓昏的獸。咦!奇怪!是我的味覺失效了嗎?我又夾了另一道菜來嚐嚐,還是一樣,幾乎沒味道。我偷偷瞥了瞥別桌的客人,發現他們也一樣面無表情地吃著,似乎和我有相同的感想。其實這畫面也挺有趣,一群慕名而來的旅人齊坐屋內,品嘗著遠近馳名的菜餚,卻因名聲與實際的反差而木然,好似正和某個表裡不一的傢伙對質著。



//福隆便當
寧夜的異國交流
回到高腳屋時天色幾乎已經全黑 ,我推門步入客廳,發現裡頭多了兩個人,一位是女主人先前向我提過也要來當 WWOOFer 的日本人,另一位則是住在附近來作客吃晚飯的伯伯。從餐桌的狀況看來,晚餐似乎已經結束了,只留下一大鍋盛裝著湯和一些怪異枝狀物的鍋子。大夥兒一見我便趕緊邀我坐下,女主人盛了一碗湯和其中幾個物體遞給我說道:「這是樹枝湯,快趁熱喝喝看吧!」我有些遲疑,不過還是一口喝光(當然沒把樹枝吃了),湯頭嚐起來淡淡的,沒有太濃郁的口感,但一股令人不太習慣的草味與樹皮味仍由舌尖悄悄蔓延,所以當她問我是否續杯時,我立刻婉轉的拒絕了。
接著女主人早早就入房就寢了,但令人好奇的是,那位伯伯不但跟著住了下來,還和女主人睡同一房,回想他們方才吃飯時熱絡的聊天情景,我猜想那是她先生,但就聊天內容而言似乎又不是這麼一回事,莫非是住在附近的親戚?我不斷揣度著,然直到今日,這件事仍舊是回憶環島旅行時總會自心中冒出的一個謎。

// 樹根湯
只有我和日本朋友的客廳頓時安靜了下來,想起女主人說過我能試著和他聊聊,而且大家圍坐餐桌時他也能使用極生疏的中文拼湊出幾個中文詞彙,所以我決定開口試試。
"May I chat with you in English?" 我開啟話題。
"Oh! Of course! In fact I was afraid that you guys did not speak English. In that way it will be very hard for me to communicate with you." 我壓根沒料到一位日本年輕人竟能說著如此流利的英語,絲毫不帶半點日本腔,頓時覺得興奮無比。我們又聊了一段時間後,我漸漸地了解了這個人,而他英語流利的原因亦得到了解答。原來,這位 23 歲的青年佐藤峻其實出生於美國加州,國小時曾短暫回日本唸書,但國中以後的教育皆在美國完成,一直到大學時才又折回日本,就讀 ICU 國際大學,如此奔波四方的生活我想是因為他父母的關係吧。
我們又聊了我這些天以來的環島旅程,我告訴他我在竹南另一次的 WWOOF 經驗,那家子的小孩是多麼頑皮可愛;我描述台北表面的繁華以及彎入小巷子後常見凌亂落後的另一面向;宜蘭的好山好水與青年旅社老闆娘的好客亦為談天的主軸。而從他口中我得知四個月前的他才剛自 ICU 畢業,並順利找到了份不錯的工作,但為了在踏入職業生涯前增廣見聞並享受最後的自由生活,他向老闆取得了延後一年就業的許可,展開一段異地浪人旅行。在來台灣前四個月,他在中國南京自助旅行,順便藉機學習中文,這也就是為何照片中的他穿著印有簡體中文字樣 T-shirt 的原因。與我相遇的這天正好是他在台灣的第一處 WWOOF。問起他南京與這而有什麼不同,他有感而發的表示,走在南京街頭,你聽見的絕不會是溫文儒雅的禮讓聲,而是高分貝的喇叭聲與此起彼落的叫讓聲。我還向他介紹了我的故鄉嘉義以及台灣其他有趣的鄉鎮和值得一遊的景點。我們從客廳聊到了陽台,面對著漆黑的夜空與微明的路燈,在昆蟲響亮的鳴叫聲中啜飲冰涼的夜色。我忽然意識到我正用不算太流利的英文與人交談著,而且一聊就是兩三個鐘頭,這無疑是我這輩子使用最多英文的時光,即使之前住在台北的 hostel 也未如此大量運用。悄悄地,一粒即將長成參天巨木的種子似乎正在我心中萌芽,他或許會漸漸伸出眼界的枝枒,將探索的足跡拓展至全世界。


// 自陽台望出
新的視野
隔天早上,喚醒我的是一股芝麻香味伴著麵皮的發酵香,循著香氣起身來到客廳的廚房吧檯,我發現美味的早餐早已就位等著我來享用。但在開動之前,外頭的談話聲將我吸引出去一探究竟。高腳屋的正下方,佐藤正賣力的拔著花園中的小草,而女主人則在一旁勸他休息,這一幕著實撼動了我的心靈 - 反觀我只不過在前一天晚上做了點家事,那是一種在大清早便因不好意思受人照顧而自動自發開始工作的勤勉的民族性,也是我認為我和許多台灣人都缺乏的。
回過神,我已身在福隆車站,正要搭上往台東的列車。我感到一陣暈眩,似乎這巨大的文化差異就如一場夢一般,難道我的主動與責任感就僅止於此嗎?那些想法與撼動在心頭蕩漾,其中也許還包括一些反省與愧疚吧?!為什麼台灣自始至終都只能在代工圈打轉?為何我們總找不到下一個新興產業呢?或許,我們從教育、環境、體制起就已經缺乏了太多東西,而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建立完成的。我站在月台眺望遠方,彷彿望見民族間的巨大斷層,並在這新的視野之下,隱約察覺了許多自己不曾擁有的東西,與那些我應當擁抱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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